当然,许衔星根本没指望桑衡回答。
他只是一时玩心大起,想要跟人说说话而已。
于是他很快从桑衡的背上溜下来,又跑去观摩小兵们收敛尸骨了。
丝毫没有注意到桑衡红透了的耳尖。
桑衡暗暗骂自己没出息。
他深吸几口气,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也走向那些小兵。
此时许衔星正蹲在一旁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一具即将白骨化的尸体。
“小骨头,你才十三岁,怎么也跑来战场上啦?”
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?
只知道一阵叽里咕噜后,许衔星笑了笑,摇了摇头。
“不可以哦。”
“虽然我很想当你的老大,可是你死的糊里糊涂的,是被乱箭射中的吧?你死的时候没有执念,也没有怨气。”
“好好回家去看一看娘亲吧。”
“下辈子投胎做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,再不要吃这样的苦了。”
桑衡径直走过去,拾起那具尸体手上紧紧攥住的玉佩。
那块金镶玉制成的方形玉佩,通体温润。
其正中央镶嵌着一个硕大无比、金光闪闪的“金”。
再看那玉佩之上,精心雕琢着精致且繁复异常的虎头纹样,每一道线条都流畅自然,栩栩如生。那威猛的虎头张牙舞爪,似乎随时都会从玉佩之中跃然而出。
一眼望去,这玉佩虽然精美绝伦,但显然是专门制作出来哄小孩子开心的玩意儿。无论是那醒目的金色大字,还是活灵活现的虎头图案,无一不透露着制作者深深的爱子之情。
“是荥阳金家的嫡系,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小公子。”
“怎么也跑到战场上去了?”
桑衡的副将解释道:“想来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。”
“听说金家家主现在四下找他离家出走的小儿子,只是……”
“谁也不知道,小公子竟然是……跑到军营来了……”
许衔星听了这话,轻轻叹了口气,“小骨头,原来你本就是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呀。”他看着桑衡手中的玉佩,眼中带着一丝惋惜。
桑衡看着许衔星专注的样子,心中一动,刚要开口说些什么,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。
众人转头看去,只见一群身着华丽服饰的人骑马奔来。为首之人面容憔悴但透着一股威严,看到桑衡手中的玉佩时,他激动地喊道:“我的儿啊!”原来此人正是金家家主。
他不久前才从下人嘴中逼问出小儿子的下落,急急忙忙带人赶赴战场,全然不顾生死。
他带着随从在军营中一个人一个人的查看,看到最后,他终于死心。
数万万人中,无一人是他儿。
他流着泪,咬着牙,听说桑衡在战场上收殓尸骨,又立马带人赶来。
金家家主将儿子的尸骨小心抱起,转身向桑衡行礼致谢。
桑衡摆了摆手说道:“不必客气,若非您鼎力相助,解决前线粮草之危,孤坚持不到现在。您好生安葬令郎去罢。”
“还望保重身体。”
待金家人离去后,许衔星伸了个懒腰,“太阳快下山了,今天没捡到小弟,真好。”
许衔星兀地碎成千万片金色光团碎片,一言不发地消散于天地间。
桑衡看了惊奇,而后,才后知后觉,这个一路跟着他们的小公子,竟然不是人族。
“回城。”
“诺。”
后来,一连数十天,桑衡总能遇见这个小妖怪。
也许是在战场上,也是在大营里,也许,是在芦苇边。
广袤无垠的战场上,喊杀声震耳欲聋,硝烟弥漫,遮天蔽日。
桑衡身着重甲,手持长剑,正与敌人激烈地厮杀着。他的剑招凌厉,以一当十,但对面的敌将却异常狡猾,身形如同泥鳅一般滑不溜秋,总能巧妙地避开桑衡的剑锋。
是个难缠的对手。
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,突然间,地面开始微微颤动起来。
只见一个身影从地下缓缓钻出,四周还飘散着零星的金色光芒。
这些光芒宛如点点繁星,将这片被死气笼罩的天幕照亮。随着光芒越来越多、越来越亮,它们逐渐汇聚在一起,最终凝聚成了人形——正是许衔星。
此刻的许衔星全身散发着恐怖的气息,死气,怨气交缠,红黑两股气流交织,将他笼罩。
只见他身穿着一袭华丽无比的曳尾长袍,那长袍之上覆盖着密密麻麻、精巧细腻的金色暗纹,这些暗纹犹如神秘的符文一般,散发着微弱而又诡异的光芒。
随着他身形移动,那些暗纹仿佛活过来了一样,闪烁流动,令人目眩神迷。
他手中紧握着的一柄通体银白的长枪,枪杆笔直修长,其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和纹路。
枪尖处正有金黑两色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动着,时而相互交织,时而各自盘旋,仿佛两条争斗不休的灵蛇,散发出强大而恐怖的气息。
“吾应愿而来,愿消执散。”
许衔星的面容隐在黑色兜帽之下,声音冰冷刺骨。
身为老大,小弟有求,那当然是说走就走了。
许衔星一刻钟之前,原本躺在野牛的背上,嘴巴里叼着根白茅根,悠悠然地沐着阳光。
结果一群小弟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,将他团团包围,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,说着说着啪嗒啪嗒就掉眼泪了。
他这一年收的小弟里,几乎全是北朝殉国名将。
他们的魂灵平常都游走于这片平原之上。
如今感知到北朝危矣,他们的怨气滋长,即将暴走。
都跑来骚扰许衔星了。
许衔星是个好老大,看不得小弟掉眼泪。
所以他一点儿也没犹豫的把嘴中***的白茅根吐掉,翻身下牛。
“小弟,我们走,干架去喽。”
只见他眼神凌厉,将长枪向前奋力一掷!
刹那间,长枪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,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,直直地扎入地面之中。只听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地面剧烈震动起来,被长枪击中之处瞬间被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。
紧接着,以长枪***点为中心,一股强大的能量波动骤然爆发开来。金、黑两种颜色的灵力相互交织,形成了两个巨大的旋涡,开始缓缓地旋转起来。
与此同时,地面上开始浮现出一道道神秘而复杂的纹路,这些纹路逐渐连接在一起,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金色法阵。法阵散发着耀眼的光芒,将整个空间都映照得金碧辉煌。
在那神秘而幽暗的法阵之中,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。
伴随着这阵诡异的声音,只见一个个佝偻的身影缓缓地从法阵里爬了出来。仔细一看,这些身影竟然都是身着残破不堪、锈迹斑斑铠甲的骷髅阴兵!
它们空洞的眼眶中闪烁着微弱的蓝色幽火,骨头上斑斑点点深入骨头深处的划痕和上面不断溢出的黑雾,仿佛向众人诉说着曾经经历过的惨烈战斗和无尽的怨念。
每个骷髅阴兵的动作都显得十分僵硬,但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协调感,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爬出法阵,逐渐汇聚成一支令人胆寒的军队。
桑衡看着眼前这支由许衔星召唤出的骷髅阴兵大军,心中震撼不已。但此时战局紧迫,容不得多想。他迅速调整状态,与许衔星对视一眼,二人默契地配合起来。
许衔星操控着阴兵冲向敌军,那些阴兵不惧伤痛,勇往直前。桑衡则带领着士兵从侧面夹击。敌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顿时慌了手脚。
在激战中,桑衡发现许衔星有些力不从心,毕竟召唤阴兵耗费了他大量精力。桑衡靠近许衔星,低声问道:“你还撑得住吗?”许衔星勉强笑道:“放心,小弟们的愿望还没实现,身为他们的老大是不会轻易倒下的。”
“所以之前你都看得见我,是吗?”要不然今天这个人,不会看见一个陌生人这样奇怪的举动还无条件的相信他。
“嗯。”
随着战斗的推进,敌军渐渐败落。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时,许衔星松了口气,阴兵们也化为光点消失。桑衡扶住虚弱的许衔星,轻声说:“今日多亏有你。”
许衔星抬头看着桑衡,眼中满是笑意:“不用谢我,要谢就谢我的小弟们吧。”随后便晕了过去,桑衡无奈地摇摇头,抱着许衔星往营帐走去。
身后残阳如血,如晚来的凯歌。
许衔星醒来的时候,只能看见昏黄的烛光,听见炉火烧的正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。
收殓尸骨时,是晚夏,现在,却已经是隆冬了。
帐篷外,是簌簌的寒风和碎银般大小的雪花。
但是热血沸腾的将士们,都光着胳膊,***着上半身,围着篝火中饮酒作乐。
昨日生死存亡之战,将士们原本已经心灰意冷了。
他们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。
可没有想到转机来的这样快。
阴兵一上场,敌军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,只是溃败而逃。
而他们……看的一清二楚。
那些阴兵身上穿的铠甲,是他北朝将士的盔甲呀!
即使那些铠甲已经很残破了,可他们永远不会认不出来,也永远不会忘记。
是他们死去的战友,亲人们,放心不下北朝,从地底爬出来,救了他们,救了岌岌可危的北朝。
他们并不害怕,只是热泪盈眶,并引以为自豪。
这一次的护国之战,他们……打赢了!
虽然北朝在此之前的数次战争中都是惨胜,死了不少人。
可南唐在此次战场上也投入了不少兵力,对方同样死伤惨重,讨不了多少好。
大军乘胜追击,已经收复了十三城。
他们相信,要不了多少时日,就能把所有入侵者赶跑,赶回到走马关之南。
所以今天夜里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与喜悦。
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点燃了篝火,唱起了家乡北国的歌谣,所有人一起载歌载舞,祈祷着胜利,思念着亲人。
歌声传进营帐里,变得模模糊糊,很莫名的,就是让人觉得很温暖,就像午后被晒得暖烘烘的被子的味道。
呜呜咽咽的,是羌笛,胡笳的呜奏声,中间夹杂着的,是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营帐外又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,有人掀开了帘子,走了进来。
桑衡换了一身黑金色的常服,竟然莫名的,有些相配。
许衔星坐起身来,“真奇怪。”他歪头一笑。
桑衡坐在榻前,垂眸笑道,“哪里奇怪?”
许衔星靠在他肩头,轻声道:“哪里都奇怪。”
“你不应该能抱得住我的。”
“你现在能看见我并不奇怪。”
“因为我将魄体凝实了。”
“可你以前也能看见我,便很奇怪。”
桑衡唇角带着温柔笑意,淡如远山的长眉轻挑,“孤也觉得奇怪,可孤……却觉得……也许这就是你我的缘分。”
冰美人展颜一笑,冰霜都融化尽了,只剩下暖融融的春水,这样的绝杀,没有人能抵抗得住。
许衔星也不例外,他爱玩又好声色,世界上一切美的事物,他都不能抵抗。
“我想不明白,但我想弄明白。”
“我可以跟着你吗?”
鬼使神差的,许衔星很突然的就说出口了。
桑衡眸色渐深,好脾气地说:“当然,如果你愿意。”
“那……你可以给我一个名字吗?”
许衔星笑起时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,声音似蜜般粘稠,真真是山精鬼怪一样的人物。
桑衡的视线变得粘稠又滚烫,手指用力抓到指骨泛白,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,“就叫……衔星……可好……”
许衔星点了点头,“可是人族不是皆有名有姓的?”
“我同你姓,好不好?”
却不想,桑衡微微摇了摇头,“你应愿而来,拯救万民于水火。”
“便……姓许罢。”